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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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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68

斯棠站在原地沒有動。

她眼珠像是冰凍住了, 嘴唇無意識地微微張著,仿佛第一次看見對面的人。

斯棠想過無數種自己終有一天上來時可能會看到的場景——

從錢岱接自己來君安,她就知道不會在這裏看到那張照片裏呈現的畫面。他必定會在她來之前清理的一幹二凈。可即便如此,一個人生活過的地方總不會一點蛛絲馬跡都沒有, 所以她來了……哪怕只是找到一根張征年的頭發都能印證自己心中那個極度匪夷所思的可能。

可是, 可是。

斯棠要怎樣才能想到自己會看到眼前這一切?

錢岱手指在輪椅一側不知按了什麽,斯棠面前甚至看不出一絲裂痕的玻璃就像憑空被人從中間劈開似的自兩側悄無聲息地滑開。

地面像是搖骰子似的左搖右晃, 斯棠耳膜轟隆作響, 手臂痙攣到不知何時松開了緊握的樓梯扶手, 直到被近身的錢岱拽住手腕, 免去她踏空摔下樓梯。

“棠棠?”錢岱拉著她往後挪。

斯棠眼神渙散無法對焦, 無意識地踉蹌著往前跟了兩步。她仿佛於懸崖落向海面, 失重感墜的她胸口鈍痛, 以至於根本沒意識到自己早已赤紅著眼睛摔跪在輪椅旁,也是她的手被錢岱握著, 才不至於她坐到地上。

可她還是需要仰著頭, 才能看清錢岱微微頷首笑看著自己的那張臉。

靈魂和身體似是被一分為二,斯棠看著自己仰頭跪在他腳邊——難堪、悲憤、惱怒充斥著她身體的每一寸。她告訴自己不可以這樣,要站起來,要反抗, 要把面前這個自己在外公去世後最信任依靠的人最偽善卑鄙的那面揭露出來!

她要這個醜陋不堪的偽君子偽善的模樣曝光於眾, 要把原本屬於她外公的一切堂堂正正的奪回來!

然而斯棠徒勞地張嘴,卻吐不出一點聲音, 喉嚨像是被人緊緊扼住。

她看著錢岱俯身微微湊近, 偏頭掃過身後冰冷詭異的一切, 溫和至極地擡手摸了摸她微微顫抖的頭發,“怎麽了棠棠, 是不是看到這些有點驚訝?

“本來錢爺爺也沒想弄這些的,可後來一想,芙蓉郡畢竟是你的家,你總有一天要回去,不可能一輩子跟錢爺爺窩在這療養院裏,不然這說出去也不好聽呀,對不對?

“當年我腿剛受傷時躺在病床上,看著別人在自己面前走來走去,心裏也是難受不舒服,後來聽人說這也算是一種心理疾病,而針對這種病情還有一種特殊的治療方式,叫‘脫敏治療’。

“嗯……我們棠棠從小就聰明,錢爺爺跟你說出來這個就算不跟你解釋你也會明白是怎麽一回事對不對?

“那段時間啊,錢爺爺過得真是生不如死,可也幸好,錢爺爺最後可是挺了過來的。所以啊棠棠,”錢岱異常親切地捏著斯棠的下巴,將她渙散的目光輕輕地轉向自己身後,“別害怕,錢爺爺相信你也可以的。”

斯棠視線越過錢岱身側再次落到那蒼白到令人心驚的空曠臥室,觸目的白混著看不見的血色和女人的癲狂哭笑聲,斯棠只覺得自己的腦袋下一秒就要爆炸了,可耳邊錢岱的聲音還在繼續說著——

“你把芙蓉郡用黑色擋板擋得嚴嚴實實,什麽都看不到,所以之前即便你每天回去,還是什麽都解決不了。不過你別擔心,在這裏錢爺爺會陪著你,不會讓你有事的,錢爺爺一定可以幫你慢慢地走出來以前的那些不開心,別怕,嗯?”

混亂中,斯棠突然不知從哪兒來的力氣,她緩緩擡起止不住顫抖的右手拍開錢岱捏著自己下巴的手,又將自己的左手一點一點地從他手裏奪回來。

斯棠彎腰用雙手撐著地面艱難地站直身子,即便這當中幾次因為渾身發軟而摔地跪下去,她依然對錢岱伸過來的手視而不見。

她不想碰他哪怕一分一毫。

她知道他正在用何種諷刺又嘲弄的眼神看著自己。

沒關系的,斯棠。這還不是最後的結果,所以沒關系的。她在心裏一遍遍地告訴自己。

她只要現在可以離開這裏就好,只要現在離開這裏……

心跳一聲重過一聲,無形的狂風撕裂般將斯棠腦海裏這唯一的念頭呼嘯著刮向身後。

她一言不發地轉身強撐著發軟的雙腿往樓梯口那走。

“棠棠。”錢岱在身後叫她。

斯棠漂浮的腳步沒停,目不轉睛的看著近在咫尺的樓梯,告訴自己:只要從這個樓梯下去就好了。

“棠棠。”

只要、只要從這裏下去……下去……就好了。

“阿斯卡。”

當斯棠腳尖終於挨到臺階邊緣時,身後錢岱原本溫和慈祥的聲音卻陡然裹挾了幾分強勢。

斯棠就要擡起的腳像是被這三個字按下了暫停鍵,她微微擡起眼皮看著虛無的空氣,似乎有那麽一瞬間,她想不出來這三個字意味著什麽,甚至不明白自己此時為什麽會停下來。直到身後又傳來錢岱含笑卻殘忍的聲音:“阿斯卡。你不想再看看它嗎,棠棠?”

你不想再看看它嗎?

你不想再看看它嗎?

你、不想、再、看看它嗎?

一個可怕的念頭從腦海中一閃而過,斯棠如夢初醒。

她猛然轉身,回頭瞪著錢岱那張微笑的臉,緊接著順著他側身看過去的視線,目光緩慢定格在臥室裏那張孤零零的大床上。

這層的空間很大,那床原本就和樓梯這裏隔著些距離,所以當斯棠隱隱約約瞧見那大床上幾片斑駁毛絨絨的黑色時,瞳孔猝然睜大。

她搖搖晃晃地撲向臥室裏想要看清楚些,卻被眼前突然合攏的玻璃拒之門外。

“……把它還給我……”斯棠拼命地用手指扒著幾乎用肉眼看不見的縫隙,喃喃自語道:“……把它還給我!”

“如果狗可以說話,你猜它這輩子最恨的人會是誰?”錢岱甕聲甕氣地笑道。

斯棠聞言不自覺停下徒勞的手,回頭看向身後的人。

錢岱看著她邊笑邊朝她過來,可她的眼睛卻像被水蒙住了,眼前的一切不斷晃蕩,晃的她暈眩——

恍惚間,玻璃門打開了。

錢岱、沈清河,錢岱和沈清河……

明明兩人沒有一丁點兒相像,可那紛紛洋洋交織在無盡噩夢中的現實和虛擬卻如同烙鐵般刺啦熨貼在她身體記憶中的每一處。

斯棠看操控著輪椅朝自己走近的錢岱,顱內一陣陣地劇痛。她雙腳本能地想要往後退,然而腳底卻像灌了鉛似的移動不了分毫——

她眼睜睜看著沈清河陰沈著臉,一步步朝她走過來,手中拖著周身血淋淋拼命掙紮嗚咽叫喚的阿斯卡——阿斯卡是外公在她滿周歲生日那年送給她的一條阿拉斯加犬。

直到五歲那天第一場噩夢來臨前,可以說是只有阿斯卡和斯棠一起相依為命也不為過。

那幾年,沈清河忙著架空斯智擎手裏的實權,和盛舟那些老古董們鬥智鬥勇,斯暖暖當時也早已被沈清河軟禁的幾乎失了神智,而斯棠也由記事以來可以和媽媽每月一次見面的期待興奮到抗拒恐懼……

阿斯卡是年僅五歲的她唯一的夥伴和依靠。

然而就是那天,沈清河在她面前一棍一根地打死了它。

手臂粗的棒球棍從它的額頭、眼睛、鼻子、後背、胸口、四肢……

虛空裏,斯棠看到年幼的自己尖叫哭著撲在渾身是血的阿斯卡身上,那棒球棍懸懸在她後背五公分的地方停住,然後她被沈清河面無表情地揪著後衣領扯扔到一旁,如此反覆幾次,無論她跪在他腳邊抱著他的腿如何哭著哀求,說她錯了,再也不敢了,他依然一棒一棒地敲下去……她親眼看著阿斯卡從一開始的痛嗚嚎叫到後來的奄奄一息再到最後的一動不動……

斯棠要如何忘記它一點一點斷氣前始終望向自己的那雙眼睛?

那雙曾經盛滿溫暖和光亮、信任和愛意的眼睛。

是她的好奇和魯莽,年幼和無知害死了它,是她讓它血肉模糊的離開這世界,也是她,讓它離開前,原本那麽清亮漂亮的眼睛盛滿了血色的汙穢。

甚至,甚至——

“……沈清河在你面前一點一點剝掉它的皮,雖然錢爺爺也覺得他有些太過殘忍,可怎麽說呢……”錢岱停在她跟前,兩只手隨意地放在膝上暖融融的毛毯上,微微擡首看著斯棠,語重心長說道:“他其實也還是心疼你的,不然怎麽會特意把它制成標本掛在客廳裏,甚至還多打印了幾幅掛在你臥室和書房裏,讓你時時刻刻都能看見它,對不對?

“可你就有些不太懂事了呀,你爸爸如此為你著想,你卻用黑布把它們包裹的密不透風,這樣怎麽行呢?你想想,就算阿斯卡還活著,它也不能一點光和空氣都不接觸呀,是不是?

“以前錢爺爺是覺得你還小,不想跟你對著幹,讓你難過。可今時不同往日,既然要脫敏,那自然要從它開始,所以錢爺爺特意去把它拿了過來……”

畫面如走馬觀花般從斯棠眼前一幀幀閃過,她胸膛起伏的頻率快得嚇人,瀕死地喘息一聲比一聲短促,可氣息卻只進不出,仿佛下一秒就要因為缺氧而暈厥過去。

“——你想再看看它嗎,棠棠?”錢岱蒼老布滿溝壑的臉上滿是溫和慈愛的笑,伴隨著幾近聽不到的玻璃滑開的聲響,他輕輕朝她身後擡了擡下頜,“去吧,去看看它。

“它一定也很想念你。”

斯棠無意識地緩緩轉身,然而將踏出一步,緊接著自懸崖摔向海面的失重感再次席卷而來,嘭——一聲悶響。

她陷入了意識黑暗的深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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